深夜,皇宫,晨晖门上东角楼。
角楼之角对着白矾楼,于此俯瞰城东,大大小小的夜市形成一条条灯火通明的小河,大多汇入惠和坊夜市,正是原来的鬼市由暗转明。
灯火川流,宛如银河,更似星空倒映,美不胜收。
柴兴背手面观,眼光闪烁,默然无语。
最近的侍卫离他也有十余步远,倒是微凉之秋风亲密地动发抚须,甚至开衫入怀,宽阔的城墙之上长身孤立,显得异常寂寥。
不远处墙阶转角,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柴兴神情依旧,仅是敛目。
王卜故意踩着重重地步子走近,手中捧着一沓案卷,在提灯侍卫的引领之下,拜过皇帝。
柴兴头也不回的沉声道:“多少?”
王卜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翻动案卷,提灯侍卫赶紧照明。
过了少许,王卜小声道:“轻伤两千六百四十五人,重伤一千两百一十六人,死者九人,共计三千八百七十人。”
柴兴冷笑道:“李重这是故意给朕难堪啊!”
李重是郭武的亲侄子,晋国长公主郭寿安的表兄,前任殿前司指挥使,曾在赵重光的支持下欲与柴兴争皇位。
柴兴登基之后,李重接替赵重光成为归德军军使,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凡军使兼同平章事,定是虚衔,不过归德军军使乃是实实在在地握着兵权。
王卜轻声道:“陛下求贤若渴,发下举贤连坐令,李使相此举,确实让陛下陷入两难。”
郭武代汉,柴兴代郭,朝堂上下备受清洗,方方面面极度缺人,哪怕大开科举,远水也难救近火。
于是,今年正月,柴兴令朝中群臣各举荐一人,允许不避亲嫌,但是被举荐者如果贪赃无能,举荐者连坐之。是为举贤连坐令。
柴兴认为这样可以让群臣有所顾忌,不至于乱来,更会主动约束。
李重也因此举荐了一个人,并于宋州任官,结果此人实乃酷吏,在宋州征收残租,竟致使州民数千人受刑,更有不胜其刑而死者。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舆论滔滔。
李重还做了一件更绝的事:他居然把此酷吏作为催缴的典范,公开上表朝廷,上书皇帝,要为此人请功。
王卜刚刚地报数,正是由李重报来,因所谓拒不缴残租而获刑受伤甚至死亡的人数,加起来足有数千人之巨。
柴兴背负的双手已经捏拳,冷冷地道:“他这是笃定我不能动他!”
王卜朝柴兴的拳头轻扫一眼,垂目道:“大局为重,的确不好动。”
攻打南唐,宋州必为主力屯兵之地和发兵之地,大军开拔之后,更是后勤保障的要枢,李重身为归德军军使,军权在握治于宋州,绝不是想动就能动的。
尤其宋州离汴州实在太近,水路一日可至。
一旦动之,必起兵戈,一起兵戈,还怎么攻南唐?
所谓佯装攻蜀,反手攻唐的战略,不过起头,便已终结。
平边策的明暗两策彻底废了,之前所有的投入和布局同样作废,没有之后。
好不容易才获得隐谷的支持,好不容易才使包括四灵在内的各方势力自顾不暇,使得阻碍降到最低。
柴兴最清楚自己到底耗费了多少心血和精力,付出了多少代价,才致如此。
这次能成,还是卡住了灭佛之后的空窗期,所有势力已经吃饱,加之佛门毕竟尚存,是以各方无不低调,给了他施展的空间。
再来一次,谈何容易,时间不允许,局势更不允许。
柴兴忍不住怒道:“如果不动他,举贤连坐令岂不是废了?开了这个先例,以后朕拿什么约束其他举贤之朝臣?难道让朕唾面自干不成!”
最关键,皇威将严重受损。李重这一招实在太阴损,恨得他心火爆炸。
王卜道:“陛下莫恼,常言道一物降一物,解铃还须系铃人。”
柴兴当然知道谁能压住李重,咬着牙道:“秦国公病重,如何约束他?”
王卜立刻道:“正因为秦国公病重,或许令李使相倍感根松,唯恐大厦将倾,是以反应过激,实在情理之中。”
柴兴立时冷静下来,目光闪烁,轻声道:“继续。”
王卜道:“越恐惧的人越易怒,越绝望的人越危险,由此入手,或可缓解。”
柴兴沉默少许,忽然道:“寿安向我举荐开封府尹之人选,是否与李重有相互应和之意。”
王卜赞道:“陛下敏捷。不管是或不是,答应晋国长公主之举荐,定可安李使相不安之心。”
柴兴皱眉道:“如果他不识好歹呢?”
王卜不答反岔话:“听说为了推举这位花推官,风沙出了大力。”
柴兴扬眉道:“说下去。”
王卜道:“风沙陷入弱势,而后晋国长公主举荐开封府尹,再后李使相闹出这么棘手的事情,使陛下陷入两难困境。陛下觉得世上有这么凑巧的事吗?”
柴兴默不吭声,唯有眸光闪烁。
“就算这一切都是巧合好了。”
王卜含笑道:“反正就把事情如此串联起来,然后告之风沙,问他愿不愿意为陛下排解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