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洗萧楼的路上,谢酽忽而驻足,抬起右手仔细端详。
就是这只手,方才用五根手指的完美配合,律动出了世间最閴寂、又最恢宏的乐曲,平白勾起整副身体的细微震颤。那种快感、或者说掌控力量的感觉,前所未有。
妙笔生花,他看到那个人手腕暗青的血管上一点点抽出枝桠,一朵桃花的生命轨迹在最短的时间内呈现,并停留在最极致的绽放。与此同时,那人的生机却被花叶吞噬,走向了无可逆转的衰败。
“给你种下容易,但我可未必有那个能力拔除--”
“无需拔除。”
当再次确认对方提出的要求时,谢酽得到了这样的答案,把他接下来的问题都堵在了嗓子眼。
好啊。那就遂你之愿,毕竟,没什么比亲手摧毁一个人更痛快的复仇了。
半个时辰,对方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盯着自己手腕桃花的盛开,这让差点选择趁机种下“花谢命断”的谢酽熄灭了冲动。
笔落,将成。那人看起来已经快痛到神思涣散,却突然开口:
“能告诉我……嵇盈风催眠的……解除条件吗?”
谢酽怔了一下,随即收手起身,不再欣赏那幅凝聚了毕生之力的佳作,以及承载它的宿主隳败的面色。
“是你,死。”
秋风送爽,连云峰的方向吹来阵阵诘旦花的芳香,看来昨夜花开倒是应景。
谢酽沉醉在这浓酽的香气中,步履飘摇,心底不由回响出适才江朝欢那句可笑至极的话:
我们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全部秘密,那么,开诚布公地最后合作一次吧。
“知道了我的全部吗?”谢酽轻声喃喃:“你还是那么自以为是。”
“有些事你一定想象不到,比如--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
三天三夜过去,江朝欢走出洗萧楼时,天色已然大亮。
顾云天给他的三天期限,他倒是真没动手,甚至都未曾离开幽云谷去查探一下。
此刻他将依例前去钧天殿复命,但他知道,这次他和顾云天,不会再像以往的十几年那样,兢兢业业维系着一个主上和最听话属下的关系。
事有必至,当暴雨将至时,每一只身处乌云笼罩下的惊鸟都势必有所察觉。
但他此番不再周全顾虑的作态,自然有着更深的用意。
因为通过这具身体第三次被种下折红英,他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其实比他以为的更早,顾云天就已经在下另一盘棋了。
……刚从西域返回时,顾柔帮他拔除折红英,却反而使得根系游走,自此每次发作都在变换,已移转了五处穴位。
曾以为是顾云天功力进益,但定风波的领悟至于第八重境界时,他的眼界与洞察都到了另一个层次,也终于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若仅仅是根系在游走,那么它在不同穴位发作时,虽目前尚都是心经,但对身体的毁损总应有细微的差别。
可这几次看下来,发作时经脉感知的顺序、心脏的悸痛程度、其后的遗症都没有任何差别。这说明了一个新的可能--
不止根系在游走,他自身的穴位也在随之迁移。换句话说,相当于折红英还是一直在同一个穴位发作。
可是这个猜测,会不会太过大胆了?
世间真的会存在这种近乎神迹的力量吗?
若真如此……顾云天,是真的散尽了功力吗?
……
有一个办法可以最快验证,所以他挣扎许久,还是决定,再利用谢酽一次。
以谢酽的功力,绝对还不足以种下游走的折红英。所以只要让谢酽再给他种一个就好了。
依旧是在神门穴。
随后他用内力催发顾云天种下的那株、目前处在灵道穴的桃花绽开。
当这朵桃花再次迁移时,若谢酽所种的那株仍一直在神门穴不动,则说明只有桃花株系在游走;
而若此株也随之向上游走,则代表着他自己手少阴心经的穴位在同频迁移。
一向悲观的他其实已经窥知了结果--
当亲眼看到持续发作的花瓣红痕艰难地远离了掌缘交界,并最终停留在阴郄之穴时,他明白了,真相果然是他所料中最坏的那种。
不过,这也未尝不代表着全新的可能。
阴影的存在,意味着相对之处必有光明。
立在钧天殿的阴翳中极目远眺,霞光给后方的连云峰镀上了一道金边,昂霄耸壑的坚韧与朱紫一色的柔和毗连参互,便是丹青圣手也勾勒不出十之一二。
江朝欢驻足半晌,远处已是烟笼雾锁,将大殿的轮廓描绘得愈加清隽。只见大殿戗脊上的一排吻兽中,间或停着几只小雀。殿门大开之时,它们受惊振翅,渺入云海,恍惚间仿佛是石雕的脊兽活了过来,幻化成仙。
十五年前,第一次站在钧天殿门外的他也是同样的心境。
当时的他就已经知道:世间的这一切美好,都与他再无关系了。他此后的人生,只会像那留在屋顶的脊兽,永生永世困在方寸之间。无论那所谓的复仇,是成是败。
但有些事,他必须做。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