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刻,江朝欢终于看懂了顾云天眼中的漩涡。
那是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看到禁锢在他棋局里的棋子们使出浑身解数互相博弈、却永远逃不出他制定的规则之外时,从魂灵深处激发的震荡。
那些唤起身体每一处共鸣的快感积聚着、涌动着,却又只能深自压抑,最后只化为一点宁静水面的波纹。
慕容义、莫龙、孟九转……到底还有多少人被这漩涡吞没,却至死都不明白,那似乎近在咫尺的岸边,他们其实从未有一刻真正接近。
如果说大多数人的喜悦来自于自己的成功,那么顾云天乐趣的来源,是观察别人在自己的“放纵”下一世徒劳的众生百态。
“精彩纷呈”,是吗?
江朝欢并不觉得。
还好走到今天的他已经不会再为这些痛苦。毕竟这样的疯子,他早就见过一个了。
此刻的他甚至想笑,但,实在笑不出来。
“将自己描绘成一个旁观者,会让你的卑劣手段显得更高级吗?”
“把自己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难道你以为你是神?”
江朝欢盯着他眼底正在疯狂盘旋的漩涡,一字一字地说:
“就算你把天下人当棋子,你也不是置身事外的执棋人。你,和我们任何人,没有区别。”
“还有,你的所谓乐趣、惊喜、看戏,也没什么特别的。至少他就和你一样可笑。你这些话倾诉给他才更合适,想必你们才是知己。”
“他”是谁,无需多言。
那个在三年前忽然出现的、与顾云天执棋对弈而乐此不疲的--
神秘人。
谁料这次,顾云天却断然否定他的说法。
“不。”
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翻涌而出。
“我相信你已经能确定他的身份。那么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他和我,有着天壤之别。”
“如果一定要说,你们倒是有一点相似。”
顾云天眼中的漩涡一瞬湮灭。
“普天之下享受这种纯粹快乐的人,只有我。而他,走到现在一无所有。因为,他是比你更愚蠢的人。”
两人视线相接,只剩下了凝默。
江朝欢相信,他没有理由骗自己。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今天以淮水派后人的身份站在这里,只有杀顾云天一个目的。无论任何干扰,他都不会再有半分动摇。
“好啦,你做的很好,我很满意。但我相信你能带给我的惊喜,还没到上限。你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吗?”顾云天摊开手掌,那枚棋子仍躺在精钢铁骨上,“用它来告诉我吧。”
在顾云天的注视下,他从对方掌心捻起这枚棋子。
“没有必要了。”他合拢指尖,将这颗半生浮沉的棋子用力攥紧。
“我会让你明白的,”碎玉如流沙从他指间漏出,他蓦地一笑,反手将棋盘掀翻在地。
“但不是在你的棋局里。”
……
黑白棋子随着棋局的倾覆一同坠落,又翻滚了好几圈才终于停止。
它们早已忘记了前一刻的位置和角色,现在正躺在陌生的地面上,有的重叠着、有的交触着、有的孤零零占据一隅。
“我好像没说过,虽然我很期待惊喜,但我并不喜欢太过失控的局面。我让渡给你的权利和自由,从现在开始,结束了。”
顾云天起身时,又恢复了傲睨众生的威仪。目光落在江朝欢身上,与看待从前的座下臣属并无不同。
他是谁,能走到多远,无论何时还是自己说的算。
这是享受惊喜的前提。
不过,当余光掠到地上的一片狼藉时,顾云天忽然觉得这些棋子在烛火倾下的朦胧光晕中,反射出迷离而莹润的光泽,仿佛它们在好奇地打量着新的环境。
“你看,你好像又给我提供了一个思路呢--”
“如果秩序崩坏,规则陨灭,世界彻底天翻地覆,那么,又会有多少前所未有的场面供我欣赏呢?”
……
够了。
回应他的,是一道疾如流星的剑光。
长剑不知何时出鞘,只闻风声激越,顷刻间寒芒齐发--
“雏凤清声”
凤箫吟起手式。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后人之才能更超先辈,这是父亲对他寄予的厚望。虽然,他的存在,也只是令先人蒙羞。
顾云天眸中照出剑影,在森森杀意与寒意中倏觉全身血液一热,竟在这一瞬惊疑之间被生生逼退半步!
果然,他能带来的惊喜远超预期。比如,寻觅半生不得的凤箫吟剑术已传到了他的手里!
一招一式重现眼前,仍熟稔至极,尽管已经阔别了十五年。顾云天也不由透出激赏,剑光尽入眼底--
“鸿轩凤翥”“景星麟凤”“山吟泽唱”……
除了那最后一式的“世济其美”,皆绵延倾泻,势如长河!
……
不知何时,顾云天手中亦执起长剑。
穿云破反手相迎,亦是妙到巅毫。
剑影快到难以分辨,唯有时而“锵然”相击的震荡在地宫里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