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元祥闻言愕然,万万没料到对方竟提出这样的要求。临水轩的头牌花魁的大名,他也有所耳闻,此女花名“姜幼仪”,数月前才来到建南,寄身临水轩,冠绝群芳,卖艺不卖身,往来非富即贵,把一干子弟迷得神魂颠倒。然而蹊跷的是,拜倒在姜幼仪石榴裙下的登徒子如过江之鲫,一掷千金万金的也不乏其人,却无人敢“霸王硬上弓”,邓元祥猜想此女大有来历,非是寻常倌人,申元邛开出的条件恰好印证了他的看法。 沉吟片刻,邓元祥为难道:“老朽与临水轩的主人有几分交情,或可安排申老弟登门拜访,设私宴款待,至于春宵一度,却要看老弟的人物手段,能否入姜花魁的眼了……” 申元邛也不强求,退一步道:“私宴款待也可,有劳邓掌柜费心安排了。” 邓元祥一颗忐忑的心落回胸腔内,佛道二门的弟子多半眼高于顶,难打交道,他原本担心对方会拂袖而去,没想到如此好说话,连折扣都没打,不禁连声道谢。掌柜的假公济私,借观鹤楼的佳酿敬了数杯,问明申元邛落脚之处,敲定转角,答允三日后亲自登门,带来好消息。 申元邛喝干壶中酒,吃了几碗“一品锅”,凡间的饮食对他而言并无好处,只是满足口腹之欲罢了,他虽已超凡脱俗,却始终没有忘记根本。建南承载了他内心深处的回忆,当日向碧霞子坦露心声,始于“在我生活的城市里”,终于“这就是人世,这就是红尘”,一字一句,从未忘怀。 酒食已足,申元邛笑纳了掌柜的好意,袖了一袋金铤离开观鹤楼。邓元祥目送他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回转酒楼,吩咐伙计把账记在他名下,月末一并结清。那伙计心中有些纳闷,不知这客人是什么来头,邓掌柜亲自招呼,还支取金铤相赠,沉甸甸一包,估摸着有几十两,倒是前所未有的稀罕事。他将此事记在心上,等东家来到建南,再找机会偷偷禀告。 申元邛回到春申客栈,掩上房门立于窗前,望着湖光中一轮明月,陷入沉思中。 他跋山涉水来到建南城,斜穿大半个夏土,一开始打灭妖物抽取神魂,充当修持的资粮,渐渐发觉寻常妖物不堪大用,直到有一回在荒山中遇到一头鼠妖,体型大如恶犬,神魂之强横出人意表,大有斩获。事后申元邛将那鼠妖开膛破肚,抽筋剥皮,拆得粉碎,从骨殖中拣出寸许长一截白骨,染有一点墨痕,幽深晦暗,气息与青溪子眉心黑气一般无二,令人生厌。 道法之争,不共戴天,天庭的手已伸入此界,妖物为道法点染,神魂壮大如斯,甚至凌驾于海底龙鲸之上。申元邛心如明镜,从此不再随意出手,以道法感应道法,有的放矢寻找妖物,打杀了抽取神魂,推动“食饵术”洗炼识海神念,进展不可同日而语。…. 夏土广大,循着道法的气息搜捕猎物,可遇不可求,申元邛兜兜转转,专挑穷山恶水荒芜之地,前后寻出二十七头大妖,大小不一,形貌各异,骨殖上无不留下一点墨痕,或浓或淡,如恶魔的眼睛,提醒他,鞭策他,不可有分毫松懈。 弓弦绷得太紧容易断,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申元邛偶然路过建南,一时动了思乡之念,入城稍作停留,略事消遣。走过路过不曾错过,他在朱骷髅茶坊品尝大小龙团时,恰逢一辆香车驶过红尘陌路,白马神骏如龙,伴当雄姿英发,重帘之后分明透出一缕道法的气息,那二十七头大妖与之相比,无异于小巫见大巫。申元邛不动声色喝完茶汤,问了茶博士才知,香车之中乃是临湖轩头牌花魁姜幼仪。 当天傍晚,申元邛前往临湖轩当了一回出手阔绰的恩客,却未能见到姜幼仪。此女色艺双绝,艳压群芳,见不见客全凭心情,她只是寄居于此,连临水轩的主人都客客气气,卖她几分面子,不愿过于逼迫。申元邛退而求其次,叫了一位花名“陈雅仙”的倌人,在她房中盘桓一夜,聊了会姜幼仪之事,暗中探查,却并未察觉妖气。 申元邛稍有些犹豫,那姜幼仪道法不浅,只怕有几分神通手段,一时半刻未必拿得下。若她是妖身,当众逼出原形,以降妖除魔为名,也说得过去,就怕她是人身,少了一层大义名分,花魁被人欺上门,激起公愤,引来佛道二门插手,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他从始至终都没顾忌过,打杀人身抽取神魂,会不会有干天和,唯一考虑的仅仅是利弊得失。 他出身凡间,亦非天性凉薄,走到今日这一步,却是前世性命中种下的道法使然,天地不仁,灭情绝性,碧霞子香消玉殒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锡林山一战更让他察觉到天地的微妙变化,排斥天庭,亲近己身道法,在与天庭开战前,此界是他最根本的立足之地,关系到他修持的资粮所出。 申元邛琢磨着见她一面,摸摸姜幼仪的底再做打算。观鹤楼偶遇邓元祥,他随口提了一句,有枣没枣打三竿,并没有抱太多希望,天庭道法点染,大隐隐于市,岂是区区一介掌柜能居中说项的。 夜色笼罩春申湖,笼罩建南城,也笼罩整片夏土。长夜漫漫,申元邛毫无倦意,亦无心修持,他从袖囊中倒出二十七块骨殖,“哗啦”一声滚落在桌上,大者如掌,小者如指,长短厚薄各不相同,转的转,颤的颤,久久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