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瀚手里抓着一只缎面匣子,一瘸一拐地走出前院,去往马路对面的皮埃尔家。他的瘸腿绝大部分是装出来的,只为了逗逗身后满脸怒气的俞晓绒,而礼物是柄带桃花墨图与诗歌题字的檀香木折扇。不算什么昂贵的礼物,但经验告诉他这些带点异域风情的花哨工艺品通常会比茶叶和酱料更讨本地人欢心。可是话说回来,昂蒂皮埃尔是陈薇的徒弟,她完全可能更喜欢一把剑或是一辆摩托车。
“她不会看见的,”俞晓绒在他脑袋后头说,“她从来不关心自己屋子外头发生的事。上回她的邮箱里塞满了信,还是妈妈提醒她得拿出来读一读。”
“真的假的?”罗彬瀚嘴上吃惊地说。他的双脚已经踏进了昂蒂皮埃尔的前院里,而这片区域里的景象已经让任何质疑都显得分外做作。原本属于老格尔格斯家的郁金香花圃和环绕鸢尾的鹅卵石小道已是难觅踪迹,理应规制平整的绿地久失打理,早就侵入了小径的石缝。爬根草与洋甘菊四处疯长,一株不知从哪儿来的葛藤杀死了原本用来装饰栅栏和立柱秋千的藤蔓月季,并且眼看着即将掐死附近几株山毛榉树苗。
这景致看起来其实不算太糟糕,甚至称得上繁荣幽茂,亲近自然。但在雷根贝格的传统居民眼中,庭院的规整与美观间接代表着这户人家的精神状态。甭管昂蒂皮埃尔在这里住了多久,她仍然是个外来人,和罗彬瀚没什么不同。她这充满自然野性的前院叫罗彬瀚想起一个词,以前只有当他在极端情况下不得不吃周雨做的饭菜时,他才会用上这个词。
“非常原生态。”他尽量用赞美的口吻评价道。
“妈妈一直很想知道她是怎么让草坪长得那么快的。”俞晓绒说,“我们家的草坪浇水慢点就会开始发黄。”
“园艺是多么玄妙啊!”罗彬瀚哼哼着说,“这显然是音乐的力量咯。”
他在俞晓绒凶恶的视线下按响门铃,暗暗想着是否会有更具神秘气氛的事发生。但房门并没有“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也没有从门缝里流出颜色可疑的液体。他们起初什么也没听到,然后门锁倏地一转,屋主人就把头从半开的门里探了出来。她湿漉漉的头发与脸庞与罗彬瀚贴得有点过近,以至于罗彬瀚在最初的一眼里反而看不清她的长相。他只看到对方缕结缠绕的深色发丝,还有发丝后黑洞洞的眼睛。那双眼睛表面流动着幽暗灰蒙的湿雾,显得像某种死亡的水生动物。
罗彬瀚本能地朝后退了一大步。他忘记自己正站在台阶上,差点摔回前院里。站在后头的俞晓绒不动声色地用肩膀把他顶了回去。
“你好啊,皮埃尔小姐。”他听见俞晓绒用德语说。
伸出房门的那颗脑袋缓缓转动着,用乌黑的眼睛打量门外的两人。这时罗彬瀚才总算看清了这位屋主的长相。她的皮肤在阳光下接近巧克力色,五官分外突出,很富有个人特色:嘴唇宽阔,却与狭长斜挑的眉毛相得益彰,下巴与颧骨稍显尖刻,然而那双眼睛却又显出一股天真浪漫的神气。一位既醒目又很难忘的美人,当她没有表情地盯着罗彬瀚瞧时,既像是条从洞穴里探头观望的毒蛇,又像个被陌生人拦住问话的小孩。
罗彬瀚很快镇静了下来。昂蒂皮埃尔和他想象中陈薇的徒弟差距颇大,但怎么着也好过面对阿萨巴姆。他带着微笑冲这位芳邻说了一句不太标准的“你好”。昂蒂皮埃尔依然保持着探头的姿势,缓慢地眨动眼睛,她头发上的水全滴在门廊上,似乎没人在乎这点。
俞晓绒又说了几句德语,这次语速很快,罗彬瀚并没完全听懂,但从她的手势里猜想是在问匿名包裹的事。期间昂蒂皮埃尔依然用只露头颅的姿势盯着他们,表情里什么也没透露。那实在不是个舒服自然的状态,以至于罗彬瀚开始幻想门后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条唯有头颅像人的美女蛇,脖子后头便是长长的、濡湿可怖的爬行类身躯。这样倒确实像是陈薇会收的徒弟,他说不上来自己怎么会这样想。
但和他的幻想不同,昂蒂皮埃尔并非肉眼可辨的妖魔鬼怪。等俞晓绒说完一切后,她便从门后钻了出来,露出穿着浴袍的人类躯体。她的体态与容貌同样引人注目,即便在雷根贝格也是罕见的高挑个头。她把湿手放在浴袍上擦了擦,又拍了拍俞晓绒的肩膀,仿佛在表示这一切全在掌握当中。随后她又看向罗彬瀚。
“你好啊,邻居。”罗彬瀚说。他尽量无视昂蒂皮埃尔不怎么体面的穿着,把自己准备的礼物递了上去。昂蒂皮埃尔自然而然地接过,打开匣子查看里头的内容。罗彬瀚对于赠礼从未抱过太高的预期,他的目标只是在社交礼仪上不功不过,甚至不指望昂蒂皮埃尔能立刻搞明白这个小小的带香味的木制品该怎么用。但昂蒂皮埃尔似乎一下就认出来来了,她把它从匣子里抽出来,捏在手中轻轻一抖,折扇刷地展开,利落得犹如孔雀开屏。
她的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那不是表示礼仪的微笑,而像个小孩在游乐园里得到了免费冰淇淋。罗彬瀚还来不及表示自己的受宠若惊,昂蒂皮埃尔已经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差点就用胳膊把他从地上举起来。好在这个拥抱还没持,她就抓着扇子跑回了屋子里。
罗彬瀚呆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