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眸下落,视线落在自己的脚上。
「年轻的时候,你老师我最爱说自己是赤脚的野夫,不怕任何穿鞋的贵人。可如果真有机会能穿上一双好鞋,谁会愿意去打赤脚?不过都是好面子说的嘴硬的话。」
「可假话说的多了,却好像变成了真的,仿佛自己天生便对所有荣华富贵不屑一顾,哪怕命比纸薄,偏偏就要心比天高。」
裴行俭低声自语:「为了不被别人看不起,我给自己养成了一身臭脾气,谁都不放在眼里。刘谨勋出身好,我就处处故意与他为敌,他说东我就说西,他赞同我就抗议,打打闹闹,就是不想他称心如意。连张老头也被我骂了很多年,说来也是他脾气好,要不然早就该把我这个逆徒给杀了。」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这是你的不对,你该给他们好好道个歉。」
杨白泽仰头靠着墙壁,也学着自己老师,压低目光看着脚尖。
「父债子偿,这事儿就交给你来办了。」
裴行俭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要不然我拿你这个学生干啥?」
「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一生好像还真就做过几件像样的事情。好在收了你当学生,到头来也不算一事无成。」
裴行俭笑道:「你小子比起我年轻的时候可强太多了。有理想丶有底线丶有毅力丶有韧劲,更重要还有那一股子血性。好多儒序早就已经把这一点丢的乾乾净净,不管是穿鞋的,还是光脚的,都一样。」
「爱听,提劲。多说几句,等我背你回去的时候腿上才有劲儿。」
「行啊,竖着耳朵听好了。」
裴行俭说道:「既然没死成,那就好好活着。以后干点上台面的大事,这世上的人才会记得你的老师叫裴行俭,这样我在九泉之下面对刘谨勋和李不逢那两个老王八蛋的时候,也能有面子。」
「我能做得了什麽大事?到哪里都只是一个累赘。」
杨白泽满脸自嘲,并没有注意到老人的眼睛正奋力挤向右侧,迫切希望能够看到他的脸。
「那只是现在,并不是将来。累了想要停下的时候,别想老夫,多想想你师祖。张老头他这辈子走了多少错路,当了多少次累赘,恐怕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可当你成功的时候,往日种种不堪都会被忽略。」
「年少之时扬鞭打马,踏雪寻花,那只是你自己眼中的意气风发。暮年之际重返旧都,银月枯树,未偿就不是万众人敬仰的伟绩丰功。」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即使是此刻心哀如死的杨白泽,也不禁心旌摇晃。
「小白泽啊,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我怕我有一天会错而不自知,再也回不了头。」
「那就一条路走到黑,管那麽多做什麽?」
老人脸上突然露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学着自己当初从别人口中听到的那句话,用一口地道的蜀地腔调喊道。
「我一个老头都不虚,你一个儿娃子还怕个锤子?这世道马上就不一样喽,要不了好久咧,你就好生等到嘛,晓得了不?」
声音洪亮,回荡在两侧老旧的城墙和满地的尸山血海间。
杨白泽坐正身体,轻轻搂着老人歪斜的身躯,抬眼望着头顶的天空。
轰隆隆.
音爆轰鸣滚滚,尖利高亢的唢呐声响彻全城。
黑红色的雷光自西北方向而来,划破夜色,坠入金陵。
紧跟着,一道高度超过十丈的恐怖身影从天而落,炸起遮星蔽月的尘烟。
「我晓得喽。」
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靠在肩膀上。
杨白泽动作轻柔,仔细扫去发丝间沾染的尘土,微笑自语。
「放心嘛,不得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