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时行从手术室出来时,窗外天空已泛起鱼肚白。
他喝掉最后一口热可可,把纸杯丢进垃圾桶,抬腕看了眼时间。离上班只剩两个多小时,回家一趟来回四十分钟车程,索性去了休息室和衣而眠。其实压根没怎么睡,一台手术后虽然很累,可大脑仍沉浸在高度专注里没法即刻抽离,身体被疲惫和亢奋同时折磨着。
半梦半醒到快天亮时,他才真正睡着,耳边响起清透少年音,像从渺远的地方飘来——
“哥,我真羡慕你,想吃什么吃什么。等我下个月做完心脏手术,一定要痛快吃一顿麻辣火锅。”
“哥,我录了新曲子,听不听?”
“哥,你出去旅行怎么都不发朋友圈?我想看。”
“哥,就帮我瞒这一次吧,你不说爸妈肯定不知道。我长这么大就交到这一个好朋友,人家难得约我出去,求你了。”
…………
徐时行深陷梦靥,面色苍白,额头瞬间布满细密汗珠。声音和画面都如此真实,弟弟的隽秀脸庞触手可及,可未等他伸出手,眼前世界飞速切换。梦里一切都不由他控制,反复循环那几个瞬间。
他竭尽全力仅发出微弱的一声“小楠”,迷迷糊糊间挣扎着,“别去……小楠,别走……”
不知是第几次如此这般狼狈惊醒,那种他所熟悉的绝望和窒息久久不散。徐时行胸膛急剧起伏,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眼前是医院休息室。
休息室有备用的换洗衣物,徐时行随手拿了件白T走进卫生间。
热水兜头浇下,他终于有了些走出梦境的实感。弟弟徐应楠离开十年了,久到那场车祸的肇事司机都已出狱。这么多年家里所有人仿佛私下达成某种共识,在他面前闭口不谈,但徐时行心里很清楚,没有人真正从这场伤痛中走出来,就像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那是一个暑假的午后,大人一个出差一个在临市学习,家里只有他们兄弟二人。
徐应楠推开书房门,探进头:“哥,我现在想出门。”
徐时行塞着耳机,正在做医学英语听力练习,没听到。
徐应楠走过去拿掉一只耳机,重复了遍刚才的话。
徐时行手上划关键词的动作没停,一心二用地回:“知道了,听完这段就溜你。”
“我是狗吗!”徐应楠说得大声其实很心虚,顿了片刻才又说:“不是让你带我出去玩的意思。”
徐时行停笔,划开手机暂停听力材料播放,“你想干嘛?”
“我想自己出去,晚饭前一定回来,你别让爸妈知道。”
“安生点,下周就手术了。”徐时行转回头继续答题,边答题边说,“写完我带你去商场逛逛。”
徐应楠五岁时心脏主动脉夹层,做过一次手术,下周是二次手术。他小学晚一年读,即便如此依然经常请假,没法参加集体活动,更不能剧烈运动,体育课只得在教室看书,久而久之没有同学敢跟他打闹,也没人愿意跟他做朋友。
直到上学期隔壁班来了个转校生。
“我从小到大就交过这么一个朋友,人暑假约我好几回了。你也说下周手术,万一我……万一醒不过来了,我冤不冤啊。”
‘啪’一声,徐时行把笔拍在桌面上,转过头瞪弟弟:“胡说八道什么!”
徐应楠嘿嘿一笑,满不在乎道:“好好好,那我不胡说了。”他从背后环抱着哥哥脖颈,撒娇似得摇晃,“保证晚饭前回来,求你了,哥。”
“我陪你去,就在后面跟着,不影响你们。”徐时行刚想站起身,便被弟弟按了回去。
“什么啊,你觉得这像话吗?九月份开学我都高二了,十六岁不是六岁。别的同学假期到处玩,朋友圈发出来可有意思,我只能在家玛卡巴卡。”
徐时行自己也觉得不像话,弟弟五岁确诊马凡综合症,除四肢异常修长外,心血管方面的问题更为严峻。忌口不剧烈运动,是他如条件反射般的生命印记,从小看到别的小朋友吃零食也不吵着要,乖得令人心疼。
徐应楠抓准时机,进一步游说:“我不去远的地方,不乱吃东西,更不跑不跳,行吗,哥?”
徐时行彻底心软了,从钱夹中拿了几张纸币塞进弟弟口袋,“打车去打车回,五点前到家,你不能乱吃可以请朋友。”
“好咧,谢谢哥。”徐应楠眉开眼笑,殷勤帮哥哥把耳机塞回去一只,“你安心在家练听力。”
徐时行一口气做了两套听力题,拿掉耳机时才发现有一通来自弟弟的未接来电,时间是半小时之前。他正要回拨,钱慧的电话打了进来。
“妈,怎么了?”
“书房左侧抽屉里有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弟弟的病例资料。”电话里钱慧说话声带着明显颤音,她屏息顿了下,“小
楠出了车祸,正在送往弘诚医院途中。爸爸在赶回来的路上,你带着病例先过去。”
思绪被手机闹铃声拉回现实,徐时行抹了把脸,关掉水流如注的蓬蓬头。
八点半,他准时走进办公室,迎面窗台上几盆绿植多肉,在晨光中莹润可爱。他习惯性拿出手机对着拍了一张,发到朋友圈——